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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的记忆总裹着一层湿润的水汽。我的家乡古登瑶村古头庄，藏在广西中部西北方向的一片褶皱群山之中，在五十年代虽算不上丰足富裕村庄，但也是个“生活惬意”之地。庄里虽然没有河流，但一年四季所有的水田都从未干涸过，冬天仍然能在田里用手搿开软泥抓到泥鳅。尤其是庄前田边那眼大水井，整天整夜咕嘟咕嘟地从下往上涌着股股清冽，一个深3米、宽4米的大泉井一清见底，在太阳底下漫出粼粼的碧波，全庄人怎么用都用不完。
然而1958年一场全民大办钢铁的运动，彻底毁灭了全庄水源富足的美景。上级一声令下，乡里调来上百号青壮劳力，不到3个月功夫，就将全庄山上山下、庄内庄外，所有小碗口大的各种树木全都砍光，锯成五尺长的截截段段，塞进炼铁炉里充当煤炭的替代品。
在生态知识极度贫乏的那个时期，谁也没有想到，才砍树毁林不到两年，老天爷的报应就来了，庄里的水源急剧恶化，大部分水田干裂已无法再种稻子，两口鱼塘靠积雨水养的鱼尚未成型便草草收场。更为严重的是，每年一进入腊月，那眼大水井就渐渐枯蔫成个干涸的石窝，井底只剩几片潮湿的青苔，人们要喝的每滴水，只能等待上天吝啬的馈赠。
因此自1962年起每年深冬，全庄人都得给名叫“拉好”山里仅有的两眼小山泉烧高香，还请来道公神士做保佑仪式，祈求老山神显灵，千万别让那两眼小山泉断流，因为它们承负着维持全庄近百号人生命的重任。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，在通往小山泉两里多弯弯曲曲的徒坡山路上，庄里都有人挑着水桶，歪歪扭扭地往徒坡登上去，接到水后又小心翼翼地挪下来。每眼小山泉的水流出只有小孩手指头那么大，在石缝里颤巍巍地吐着白沫，在木桶里磕出闷闷的声响，接满一挑最少要半个小时，水少人多，挑水的人只能化不少时间排队等候。
由于大人们白天要下地干活，大多数家庭上山挑水只能在晚上。因此庄里形成一个不成文的约定：晚上9点钟之前让没有小孩的家人先挑，有小孩的家庭安排在夜里9点钟之后，每家一个小孩去泉边排队守着接水，接满水桶后先放在那里，第二天一早大人即去把水挑回。父亲的脊梁早被田埂压弯了，白日里他挥着锄头刨硬土、桃粪下地给庄稼施肥，全身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，晚饭后倒头就睡，鼾声比山风还沉。因此自十岁那年冬天起，我就挑起冬春干旱季节夜往山里守候接水的重任。
从此每当晚饭刚过，我便挑着着两只大木桶，独自摇摇晃晃地踩着月光蹬上往山泉的山路。碎银似的星光落在青石板上，又顺着石缝滚进草丛中，惊起几声虫鸣。风穿过松针的间隙，发出“吱吱”的刺耳尖声，忽远忽近“呜呜”的猫头鹰夜叫声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它的喉咙，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黑夜里盘旋，然后发出一声勾魂似的凄凉呜咽，听得我的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与我同批黑夜在小山泉边排队接水的，总共有12个十岁左右的男女童友，也都像我一样自己挑着木桶蹬着山路上来的，由于人矮坡徒路窄，每个人的木桶都在沿途中被拖地磨得发亮。排队轮到谁时，谁就把木桶凑到泉眼岩下，当看到那像银线似的细流垂进桶里、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时，心中都会涌上甜蜜的微笑。等到两只桶里的水都漫到桶沿，总得耗上一、两炷香的功夫。排队在前的童友接满了桶虽然可以下山回家，但天黑山静，大家想起山脚下的路边葬有几座大坟墓，有两座还是埋着刚死不久遗体的新坟，都十分害怕大人常说的夜鬼出没吓人故事再现，一想起这些个个毛骨悚然、汗毛打颤，因此谁也不敢独自回去，大家紧挨着坐在一起聊天，直到凌晨第一个来挑水的大人，才壮着胆子跟在他的后边下山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4个冬天，15岁那年我考上城里中专走了，家里夜里上山等接水的任务由妹妹接班。全庄夜里上山等接水的烦心事，一直延续到1997年的“八七扶贫攻坚战”，上级给庄里补助6万元钱，庄里出劳力，在庄头修起一口二十多立方的蓄水池，用塑料大管将山里和九冬庄后共三口山泉的水接引到蓄水池中，然后再用塑料小管将水输送到各家各户。2009年，南宁市扶贫办又给蓄水池另选更好地址进行了重建，重建的蓄水池溶量比前座大了很多，质量也更加牢固，从蓄水池通往各家的水管全都换成不透钢管，乡里还派专业人员定期对水质状况进行监测，确保村民们喝的水干净卫生。为了让水源不枯竭，村委还组织庄里在三眼山泉周围载上相关阔叶树草，对山泉周边的环境进行优化保护。2020年脱贫攻坚脱贫标准捡查时，庄里全部农户都能达到广西“缺水地区每人每天不能低于35升”以及“水质”、“用水方便程度”、“供水保证率”的标准。如今，全庄瑶族同胞不仅再也不愁干旱季节缺水了，而且一年四季都能喝上清甜卫生的山泉水，据说这三眼山泉水所含有利于人体健康的各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，都超过名震全国的“农夫山泉”。
童年的黑夜接水艰苦岁月，虽然已成为久远的过去，但它却让我和庄里老一些瑶民们经常回望与思索：只有不忘木水桶晃悠的黑夜，才能珍惜自来水管流淌的安稳；记着那口大泉眼干裂的悲凉，才会更加感恩政策带来的甘泉；奋力把新时代的民族山村建设好，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征程中不让一个民族山村掉队，那才是对那段艰苦岁月最好的忆恋……（韦绍行）
（编辑：晓东 责编：徐声辉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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