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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秋凉(小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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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动车过了湘江大桥,窗外的广西景致就渐渐染上了熟悉的秋意。稻穗沉甸甸地垂着,在风里翻涌成金浪,公路两旁的枫树叶已变得十分泛红,像极了我离家前一天旁晚太阳落山时的红霞。我靠在车窗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——十七年前的我和柱子勾着肩,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,两个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,笑容比头顶的太阳还亮。
       今年我七十二岁,从中南那座工业城市的机关单位退休整十年,算上工作的五十年,离开那座叫“榕树湾”的老家村子,整整一个甲子。前阵子整理旧物时翻出这张照片,柱子咧着嘴的模样突然就撞进心里,当晚便给家乡村委主任打了电话。主任在电话里顿了顿,说:“老陈啊,柱子还在村里呢,就是……日子过得紧巴些。现在作为脱贫户正在巩固着呢!”我没细问,只说要回去看看。挂了电话就订了第二天最早的高铁票——比当年坐绿皮车,快了整整二十个钟头。
        出了县城火车站,我雇了辆三轮车往村里赶。土路已经变成了水泥道,当年用石灰打成的晒谷场盖起了几栋二层小楼,村口的那棵老榕树还在,枝桠和叶子比以前更芪密了,树杆虽已长成比人的腰杆还相,但树干上的刀刻痕迹仍依稀可见——那是我和柱子刻下的“兄弟同心”。
       三轮车在一栋低矮的砖房门前停下,墙皮斑驳得露出里面的黄土,窗台上摆着几个豁口的粗瓷碗,村主任说这就是柱子家。“柱子!柱子在家吗?”我推开虚掩的木门喊了一声,院里的鸡受惊似的扑腾着翅膀。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堂屋走出来,头发花白跟我差不多,脸上的皱纹比我深多了,唯有那双眼睛,还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轮廓。他愣了半晌,才颤巍巍地开口:“远志?远志终于回来了!”尾音飘着不敢确信的神疑。
       我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,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,指关节肿得发亮。“是我啊柱子,我回来了。”他的手在我掌心微微颤抖,拉着我往堂屋走,嘴里不停念叨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快坐。”堂屋里光线昏暗,一张掉漆的八仙桌摆在中间,椅子腿用绳子捆着勉强支撑,墙角堆着几袋红薯,散发着潮湿的土香味。   
       他边给我倒杯热水,边问“这些年在外面顶好吧?听说你在厂里当干部,出息了。”我笑了笑,说:“就是混口饭吃,谈不上出息,这不也退休了嘛。”他搓着手,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,从我的中山装摸到我脚上的皮鞋,嘴里啧啧有声:“干部就是不一样,穿得就是体面!你看这料子,这鞋,比我们村那些村干强多了。”
        我想聊聊当年的事,问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,还没开口,他就往前凑了凑,压低声音问:“远志啊,咱实打实说,你退休了一个月能拿多少退休金啊?”我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,心里泛起一丝不舒服,但还是如实地说:“不多,四千来块钱。”他眼睛一下子亮了,拍着大腿说:“四千!还不多啊?我们村老人一个月就一百多块养老金,你这顶我们三十个了!”
       这话让我有些尴尬,刚想转移话题,说当年我们一起摸鱼的小河还在不在,可他又接着问:“四千块够花吗?虽然你们城里花销大些,但是干部福利好啊,听说还有什么生活补贴、过年补贴、老年补贴?医疗报销能报百分之百吧?”一连串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,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,说:“城里花销大,房租水电、柴米油盐,再加上老两口的药钱,刚够周转,紧巴巴的。”
      他显然没把我的话往心里去,嘴角撇了撇,带着点不以为然:“你这就是谦虚了!干部还能缺吃少穿?不像我,这辈子没捞着正经活计,年轻时在砖窑厂搬砖,后来腰被塌下来的砖坯砸坏了,重活再也干不了。现在全靠儿子在县城工地打零工养活,一天才挣一百五。前阵子老婆子犯了风湿性关节炎,住院就花了五千多,欠了隔壁二娃家三千,到现在还没还上,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。”他说着,声音就带了哭腔,抬起袖子在眼角胡乱抹了两把,露出细得像根枯柴的手腕。
       我心里一软,刚想说要不给点钱让他买点东西,他突然抬起头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:“远志啊,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,当年你家比我家还穷,我娘总经常让你到我家吃饭,你还记得不?”我点点头,说:“记得,婶子人好,我一直记着,永远不会忘记。”他往前凑了凑,声音更低了:“那啥,我知道你是大干部,手头肯定宽裕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借我两万块钱?”
       “两万”!这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,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。他见我不说话,赶紧补充:“我知道两万不是小数目,但是我老婆子还得吃药,家里还等着钱还别人呢。你放心,我肯定还,就是……就是得等我儿子挣着大钱了。”他说“肯定还”的时候,眼神飘向了窗外,不敢看我。
      听了柱子的话,我心里的反感一下子涌了上来,不是因为钱,是因为这份变了味的情谊。当年那个抢着把馒头分我一半的少年,那个和我一起在小河里摸鱼抓虾的兄弟,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扭曲心态?我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:“柱子,不是我不帮你,我真没这么多钱。我那四千块退休金,在城里真的只是中下水平,我儿子在工厂上班,一个月也就五千来块,要养媳妇和孩子,房贷还没还完清,全家每天都在盘算着怎样节剑过日子。”
       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,嘴角撇了撇,带着点不屑:“远志呵,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?两万块对干部来说算啥?你是不是怕我不还你?当年你走的时候,我还把我爹给我留的钢笔送给你了,你忘了?”那支钢笔我确实还留着,笔杆都磨亮了,但此刻被他拿出来当筹码,只让我觉得心里发堵。
      我深知,在我们那里的农村,有这么不成文但成固疾的习俗语境,有些人明明是向亲朋好友问要钱,但又顾及脸面,因而改换叫做“借钱”。其实这几十年来,柱子并非头一回向我“借钱”。从早年他孩子上学凑学费,到后来家里盖房缺木料钱,再到前几年他患病住院,每一次困难时他总告诉我,并跟我“借”点钱。我清楚他在村里没个稳当营生的难处,也念在当年兄弟般的情分,每次都没推辞——最少的一次给了五百块,让他给娃买过冬的棉衣;最多的一回是他胃出血住院,我凑了六千块给他交了住院费。而这次,他也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大难事,为何开口就要这么多?或许是过去我一次次的应允,让他在心里笃定我手头十分宽裕、觉得我这“干部”身份定是藏着不少积蓄:或许在他看来,我已是七十多岁的人,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,若不趁这次多“借”些,怕是往后就再也没机会了。
       我还想向他解释具体一些,他却站起身,往门口走:“行了,那我就不难为你了,毕竟现在已过了几十年,人都变了。”说完就走进屋里。他的话像一根刺,扎得我心口发疼。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,想说点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一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,憋得难受。
      中午他留我吃饭,我惋言谢绝了,说等下到村南的大姨家去看外侄子。他也没再捥留。
      下午我从大姨家出来,在村前村后转了一圈,那条河还在,只是水变浅了,鱼虾没有了,河边上的草长得比人还高。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到城里打工了,只有一些老人小孩在留守。几个老人坐在墙根晒太阳,见了我,都凑过来问我是谁,我说我是陈老根家的远志,他们才恍然大悟,“是远志啊,长这么老了,你出去有出息了!”我听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
      晚上,柱子把我安排在他儿子的房间留宿,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褥子,他儿子不经常在家,被褥都散发着一股霉味。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看着屋顶,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。依我现在的家境,给他两万块钱确有困难,但更主要的,是受不了他那份理所当然的索取,受不了当年的兄弟情谊变成了索取的筹码。柱子问我要钱这事,真应了我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:“人老了,就念旧,可旧人旧事不一定都能如人意。”
     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摸出手机给儿子打了个电话,儿子问我在村里怎么样,我说挺好的,就是有点想家。儿子笑了,说:“想家就回来,我明天休息,去火车站接你。”挂了电话,我看着窗外的月亮,月亮很圆,和当年我离开家那晚的月亮一样圆,可我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了。
       天刚透出蒙蒙的光亮,我就悄悄起了床,把带来的两箱牛奶和一袋水果放在堂屋的桌子上,又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,压在水果下面。我看了一眼柱子的房门,门还关着,里面传来他和老伴均匀的呼吸声。我轻轻带上门,往村口走去,三轮车师傅已经在等我了,是我昨晚提前约好的。
       三轮车子开动的时候,我回头看了一眼柱子的房屋,砖房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。我心里默念着:柱子,对不起,我自己也有不愿告诉别人的难处,只能帮你这么多了,请原谅不辞而别,望多保重。早上路上没有人,三轮车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我送送到了火车站。
       蹬上了北上火车,我长长舒了一口气。一阵晨风从车窗吹进来,带着稻穗的香气,我闭上眼睛,仿佛又看到了十七年前的我和柱子,站在那棵老榕树下,笑容比太阳还亮。只是那份亮,再也回不来了。
      这时我不禁想起鲁迅短篇小说《故乡》中的主人翁闰土,别了多年的闰土和鲁迅再次重逢时,闰土穷得僚倒,养育了五个孩子,先前的紫色的圆脸,已经变作灰黄,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;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,身上只穿一件极薄的棉衣,浑身瑟索着;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,那手也变得又粗又笨而且开裂,像是松树皮了……正如母亲叹气所说的“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头人了”。可想而知,当时的闰土是多么的艰难,多么的无助,但在鲁迅搬走彻底离开家乡之时,他并没有向儿时的好友鲁迅问要一个铜钱,只是默默地捡好了鲁迅搬家闲弃的两条长桌,四张椅子,一副香炉和烛台,把灶台里的草灰拿回去做沙地的肥料……。对照如今的柱子,不管怎么说,在党的民生政策照耀下,他的日子比闰生好多了,但他心里却没有闰生那样的纯朴依旧。想到这些,我心里隐隐发沉发痛。也许,随着如今时代复杂意识的嬗变,当年最纯朴的童情也随之变异了;也许,这次分别,我和柱子之间的童谊,从此就隔上了一层厚厚的壁障。
      火车开动以后,我又情不自禁地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拿出来,看了很久,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口袋。窗外的冷意越来越浓,故园的轮廓也渐渐模糊,我知道,这次回去,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少年时有些情谊,只能留在记忆里,就像那棵老榕树,只能站在村口,看着人来人往,看着岁月变迁……(静思)
 
(编辑:晓东  责编:声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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